救赎智齿

爱要面目全非才好看。

【朱白梦婚生贺·轮前叩】阿朱

·死线蹦迪产物,实在是有损我组神仙们的颜面,在此特地致歉。

·感谢所有神仙太太的包容与鼓励。

·感谢豆渣老师 @阳光的豆渣 的神仙制图,和咕咕 @咕咕咕写完论文了! 老师的神仙写字,辛苦了。【鞠躬】

·祝朱白平均三十岁生日快乐




–––––––––––


【年少欢笑不知愁,浮华散尽空悠悠。

白头无泪孤坟守,故人已至蓬莱洲 】


000


阿朱是在一个大寒的冬天,被白府的大夫人给捡回来的。


被捡回来的时候,阿朱从模样看来,大致也不过七八岁,穿着仅能蔽体的粗麻布衣服,衣服上落满了雪。

冰雪顺着衣服纹理化开,又给身体的主人增添了几份冷意。

被夫人牵着手进入府中时,阿朱都还是冻得直颤抖。


大夫人迅速命下人为阿朱端来热水清洗,又吩咐着贴身侍女给阿朱换了身妥帖合适的衣裳。

阿朱缓了半晌,意识才渐渐清明起来。


大夫人见面前的孩童终于缓了过来,这才很是和蔼地重新拉起阿朱的手,仔细询问道他关于家世的问题。


奈何无论问什么,怯生生的阿朱都只是摇头,嘴里不停念叨着"不知"二字。


直到大夫人询问名字时,阿朱才换了个说辞,但也仅是吞吞吐吐道出了一个"朱"字,便再无其他。


大夫人也不恼,只是笑着摸了摸小孩柔软的发顶,又开口道。


"那就唤你阿朱可好?既然有缘,你看起来又失了些记忆,不如就留在我府中吧。"


八岁的阿朱点了点头。




001


天边晚云渐现。


眼前四处游窜的少年终于停下了脚步,朝身后的阿朱投来有些求助的目光。

一直远远跟着少年的阿朱无奈间也只得小跑几步跟了上去,终于抵达少年身旁。


名唤"白子遇"的少年今日一身惨绿罗衣,纤细到看起来有些弱不禁风的腰身也被缎带束了起来,脸如桃杏,尚余孤瘦雪霜姿,灵动的瞳仁有着莫名勾人的风情。


"一路来我在路上留了些标识物件,少爷且同我一道寻着标记下山便可。"

"天色也晚了,老爷也应祭祀完毕,兴许已经派人来找我们了。"

阿朱微低着头,对白子遇说道。


要说这两名少年是怎样在这荒山野岭迷了路,那就不得不说说几个时辰前发生的事了。


今年终满十四的白府少爷白子遇第一次跟着长辈们前往荒夷山脚的祖庙里祭祀,平日里鲜少能够接触自然的少年也就释了天性。


枯燥的祭祀活动终究是难以留住少年的心。

趁长辈没有留意到角落里自己的空隙,白子遇拉起阿朱,便溜之大吉。


少年撒了欢地跑着,倒真像是个稚气未脱的孩童,沿着诡谲的山路四处流连。

对白子遇从来学不会拒绝的阿朱也只得慢慢跟在少年身后,一边注下标记一边留意少年动向。


然而两人最终还是迷了路。


原路返回的时候谁也没能想到,被一条巨蛇挡住了去路。

夏日的夜晚,荒山野岭有游蛇出现确实并不值得奇怪,但奈何这两少年前半生几乎都在四四方方的府里生活长大,对于这类生物,显然还是格外惧怕。


哪怕是大了两岁的阿朱,看着正横向缓慢蠕动的蛇,也不由得停住原本向前的脚步,屏住呼吸,生怕惊动了这尚未发现两人的巨虫。

紧接着便拉起身后少年的手臂,倒转过头。

落荒而逃。


少年没了命般地跑了好一会,经这一搅和,两人自然也就彻底失去了方向。


夜色开始侵袭,无奈之下阿朱只得安置好情绪不太稳定的白子遇,在周遭拾了些枯枝落叶架起柴堆,生起了火,防止夜里又有野兽靠近。

做完这些后,同白子遇隔一人距离,阿朱也坐了下来。


正准备开口继续劝慰白子遇的阿朱,却被少年人的举动哑住了唇齿。

只见白子遇很快挪到了自己身边,有些依赖地缩进了阿朱的怀里。


怀里传来的温度太过真实,阿朱一瞬间大脑空白,就连滚到嘴边的话语也悄无声息地随风而去。


周遭应该很安静,因为阿朱听到了自己雷鸣般的心跳。


鬼使神差地,阿朱抬起手,将少年完全揽入了怀里。

没有人说话。


夜色渐深,四周除了仍旧烧着的火堆,便仅留下清白的月色,尚还有丝光亮。

察觉到怀中人渐趋平稳的呼吸,阿朱这才允许自己低下头,将视线落在了白子遇的脸上。


眉目清秀的少年郎浑然不知这夜半里投来的深情目光,仍旧沉浸在香甜的梦乡里。

少年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在一旁篝火下明暗交织,阿朱一时间竟看入了迷。


良久,阿朱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缓缓埋下头,有些颤抖着,在少年额间落下一个很轻很轻的吻。


伴随着夏夜的蝉鸣,这枚轻吻却一同被深刻地镌进了记忆里。



002


因为白老爷向来说是"读书得觅静处",白子遇的书房便被安置在了白府最为安静偏僻的一处,同老爷的藏书阁一并远离了嘈杂的厢房和大堂。书房一旁便是白府里偌大的桃园,偶尔兴起,白子遇还会拉着阿朱一同坐在桃花树下,吟诗弹琴。


"少爷,先生说过,今日之内须得将这诗文抄诵三遍,明日先生是要检查的。"

阿朱看着面前正摆弄着前几日皇上所赐玉佩的白子遇,耐心地劝说道。


"阿朱,我记得跟你讲过多次,不必唤我少爷,称子遇便可。"身着乳白缎子衣袍的少年皱了皱眉,停下手中的动作,往阿朱这边投来略微嗔怪的眼神,继续道:"我六岁那年便与你相识,如今已是过去十二年,我待你一直如亲兄长一般,你却总用少爷二字,来同我生分的很。"


"我只是一介下人,怎敢奢求同少爷您称兄道弟。当初若不是夫人心善将我救起,我许是早就冻死在那场大雪里了。"


"唤我子遇。"少年懒理这番听了十年的说辞,语气已有些许不满。


"子…子遇。"

阿朱无奈,只得小心翼翼地开口。


少年这才满意地舒展了眉头,将手中的玉佩重新挂回腰间,慢悠悠地走向一旁摆好笔墨纸砚的桌台。


阿朱为少年研着墨,白子遇拾起毛笔,便也就收敛了刚才的嬉笑模样,眉宇重归正经,认认真真,照着一旁的诗书抄诵起来。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但这才刚落笔片刻,少年好看的眉头便因那复杂恼人的"縢"字而微蹙起来,少年尝试着放慢速度,可终究是以失败告终。他终于抬起眼来求助地望向一旁的阿朱。


阿朱本是一边研墨一边偷偷注视着少年俊秀的侧颜,这突然投来的目光让他下意识有些躲闪,先是移开眼神片刻才又重新对上少年的眼睛。


不动声色收拾好情绪后,阿朱笑着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活计,挽起宽袖,上前小心翼翼,轻握住了少年人的右手,身子半侧着同少年保持分毫距离,接着便带动这只不善书法的手在雪白的宣纸上开始挥洒。


本就安静的书房里终于只剩下白子遇的吟诗声,桌台正对的窗外是初绽的桃蕊和少许停歇在树梢上的鸟儿。


阿朱眼前是黑与白交织的宣纸,耳旁是少年人拖着长音诵出的《钗头凤》,这让他方才还有些波澜的心也变得愈发平静,甚至心生错觉,觉着仿佛这一刻,世界天地,都只剩他与白子遇。




003


李府来访时,白子遇正拉着阿朱,在桃园嬉闹着。

年近十八岁的少年仿佛仍旧没能摒弃童稚本心,四处乱窜,硬是要让阿朱用丝巾蒙着眼睛寻他。


穿着墨蓝色丝绸衣束的少年一边小跑一边回头,有些得意且戏谑地看着摸不着头脑的阿朱,完全没有在意前方路径,因此背对着撞上了游园的客人。


白子遇也惊觉自己许是撞到了什么人,于是先赶紧稳住有些趔趄的步子,这才转过身。


李府的千金,便就是在这般情景之下,撞进了他的眼底。


尚有些无措的白子遇只见眼前女子身着一身血红的拖地蝶圆纱裙,宽大的衣摆上绣着金色的花纹,盘起的发髻上插了一支格外精致的玉钗,衬得高贵气质立现。

少女许是被刚才突如其来的撞击给有些吓着,此刻正有些着急地整理着自己有些凌乱的衣襟,凝脂般的脸颊也飞上了两抹带有尴尬意味的粉红。

慌张之中的她,也仅是匆匆瞥了一眼"罪魁祸首",便躲到了一旁父亲的身后。

后来兴许是忍不住好奇,这又才悄悄从父亲身后探出一双灵动的眼眸,重新打量着白子遇。


少女的一系列动作流畅而自然,白子遇却全程呆站在原地,没能挪开自己那好似粘在少女身上的眼睛。


同少女对上视线的那一刻,白子遇只觉得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击了一下,从未有过异样的心此刻也不争气地漏了一拍。


白子遇内心那株三月花,终于随着春风之至,悄然开放。


"胡闹!"一声熟悉的呵斥传来,白子遇这才回过神,发现了一旁有些恼怒的父亲。

于是他赶紧低下头,后退几步并连声道歉。


"后辈失礼了。"


"无碍,令郎尚未弱冠,年纪方小,这性子自然得要活泼些。"一旁的李老爷也出言相劝,向来宠爱白子遇的老爷自然也就不再训斥。

一番介绍后,白子遇便也主动加入游园,同那李家小姐一同跟在了两位大人身后。四人最终离开桃园前去了大堂,浑然忘记了不远处尚还蒙着眼睛,茫然的阿朱。


阿朱良久没能再听见动静,这才有些不安地解开丝巾。


可偌大的桃园里,哪里还有白子遇的身影。



那日后,白子遇便变得行色匆匆。


平日里也鲜少离开府上的少年此刻就跟变了性子似的,除了私塾先生来授课之时,尚能安坐在书房一隅悉听教导,其余时刻几乎是没了影。一向鼓励少年多多外出活动的老爷夫人对此自然是喜闻乐见,除了简单派两个随身的侍卫远远保护着爱子之外也没再多言。

就连府里知道真相的下人们,也仅是笑看少年带着欣喜初尝爱情滋味,毕竟其模样也的确是可爱得紧。


只有阿朱的面色,一天比一天难看。

平日里他开始躲避白子遇,试图以这种方式,消解自己所有的负面情绪。


可一心沉浸的白子遇又怎可能留意到他的变化,仍旧如常。

甚至偶尔还会拉着阿朱,吐露自己的少年心思。


"阿朱,你觉得她贵为将军之女,会喜欢这市集上淘来的小物件儿吗?"


"阿朱,我觉得这盒胭脂肯定很衬她。"


"阿朱,可否帮我誊一份香笺?你晓得的,我对书法一向不太……"


"阿朱阿朱,她同意与我一起游园了!"


"阿朱,你觉得,她心里,也有我吗?"



阿朱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已经嫉妒到快要发疯了。


阿朱从来都很清楚,自己这副看似自卑的躯壳里装的究竟是个多么暴戾的灵魂。

出生那刻就注定的卑微从来没能真正掩盖住自己真正的傲骨,甚至骨子里流淌着的,一直都是那股充满占有欲的淋漓鲜血。


对白子遇的,占有欲。


从他踏入白府到现在已经十二年了。

他陪伴白子遇,也已经十二年了。


这股占有欲最初只是一颗随风落地的种子,后来破土而出成了春雨之后的新绿,而到如今,当他亲眼看着白子遇为那女子掏空心思,或喜或悲,心里的万般滋味都成了催长的肥料,原本的幼苗以难以抵挡之势成了参天之树。


而阿朱躲在这株树下,试图用身子挡住偶尔席卷而来的狂风,以免写满不堪心思的树叶随风落到白子遇肩头。

待他的少年轻轻拾起查看之时,他的末日也将来临。


可克制这个东西,白天可以,夜晚却不行。

午夜梦回时那股巨大的不甘与失落就好似食人不返骨的可怖厉鬼,在黑暗里悄然张开血盆大口,几近将阿朱吞噬。


每当这时他只能痛苦地蜷缩起身子,好像这样就能通过感受自己尚还有些温度的身体,来证明,自己仍旧苟活,没有被心魔妖怪,给吃了去。



004


"阿朱,你赶紧去劝劝少爷吧。"

"少爷今日先是在房间里呆了很久,落日时分才从房门里出来。不顾我们的阻拦,就往城西怡红院去了。"


家奴的声音一遍遍在脑中回响,阿朱几乎是一路狂奔到了这世人寻欢浇愁之处。

用银子妥善了那婆妈的老鸨,阿朱很快找到了白子遇所在的房间,并推门而入。


绫罗绸缎勾勒出白子遇怀中女子的曼妙身姿,红色丝帐下的两人皆是言笑晏晏,丝毫没能注意到来人的出现。

阿朱站在门口,一时间只觉得腿重如铅。


刚收到消息之时的怒气此刻已经被巨大的失落代替,成了萦绕在心头沉重的乌云,阿朱只觉得自己已经被这团乌云死死裹住,再也无法顺畅呼吸。


是啊。

翩翩公子,自然得是美人在侧相伴。

哪怕不是所爱,可至少,也是柔软美好的女子。


阿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简朴的灰色布衣,一瞬间,只觉得有些悲哀。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份龌龊心思,应当是永远不要见天日得好。


就当是为自己那可怜的自尊心做一点最后的挽留。


可惜一旁的欢声笑语仍旧在一遍一遍地刺激着他原本就不堪一击的神经,红楼女子千篇一律的娇嗔混着白子遇早已经有些不太清醒的言语一同落入阿朱的耳朵,就好像是过年时分才会出现的火器,一一在他身体里炸开,震得他四肢百骸都开始战栗。


阿朱最终还是没能克制住自己心中焚烧正旺的怒火,直直地冲向床沿边快要进入最后一步的两人。有力的手臂将女子挂在白子遇身上的手愤然拿开,粗暴地拽起了那满脸绯红神志不清的白子遇。




到底是未经风霜的少年,此刻的白子遇泪眼婆娑,平日里光滑白皙的双颊因为醉酒在灯光下泛着暧昧的微红,意识不清间本该无力的小手已经先一步拉住了眼前人的衣角。阿朱看着眼前人这般可怜模样,终究是再也忍不下心说出已悬在嘴边的狠话。

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后,阿朱顺从地跟着醉酒的人儿一同坐在了少年的床沿。


白子遇的意识尚还不太清醒,但眼前人身上熟悉的味道被五官中唯一还在工作的鼻子给识别了出来,失恋的少年人知道眼前是陪自己多年的阿朱,也就终于将混沌脑中唯一剩下的苦楚通通道出。


"阿朱啊,我只是觉得,无人爱我。"


少年人一开口语气就已经染上了十几分的委屈,本还在眼眶中打转的泪珠此刻终究是逃出了眼眶的束缚,像是开了闸一般倾泻而出。


"我阅尽古籍,看前人述尽世间的万般情爱,或甜如蜜膏,或涩如青果,可都是值得经历的过程。于是我从很早就开始憧憬爱情,憧憬古人所谓的'生死契阔,与子成说'。可从小因为我这病殃殃的身子,我几乎连年纪相仿的女子都未曾见过几个,又何来情爱之说。"


少年说着说着低下了头,呆滞的目光移向了木地面。流下的泪转而也滴在了地上,炸成一小圈在地板上反着光。


"可就在数月前,我遇见了她。那时的她穿着红色罗裙,跟在她父亲身后,抬起的衣袖遮羞了她的部分容颜,只剩下小鹿般清澈的双眼,有些怯生生地望着我。就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好像终于明白什么叫做"一见钟情"。"


说到这里,白子遇仿佛看到了当初站在自己面前,那亭亭玉立,盈盈含笑的少女。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了更有些心酸的弧度。


"于是我怀揣着一番真心,去迎接我以为的爱情。我送她香笺,赠她我随身携带的璞玉,我甚至花了好几日,流连于市集,只为亲自给她买到最称她的胭脂。我差人将所有饱含心意的礼物给她送去,可却从未收到过她的回应。"


少年人终于抬起衣袖自顾自地擦了擦泪,抬起头来重新看向阿朱。


"阿朱,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好傻啊?别人没有回复不就代表着婉拒吗?可那时的我却只觉是女儿家的羞涩,仍旧是没了皮脸地往人家跟前凑。人家啊,终究是家教良好,也兴许是看在我父亲的份上,才答应同我一道游园赏花。我却以为是自己的爱意得到了同样的回应,欣喜若狂地像是差点就要让家父上门提亲。"


少年扯出一个十分惨淡的笑,哭过的双眼此刻已经有些红肿。


"可是,阿朱。怎么没过几日,她就,她就要嫁人了呢?"


"阿朱,他们都在骗我,根本无人爱我。"


少年说这句话时,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掺杂了太多情绪。可这每一分情绪都好似一根细密的针,直直地扎进阿朱原本就千疮百孔的心房,一直没有动作的男人终于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快要喷薄而出的想法,身子前倾堵住了心上人已经有些干燥的唇。


白子遇显然是没能料想到这一情节的发生,可乱作一团的神经似乎已经没有能力再帮他做出任何反应,只有那微微瞪大的双眼和变得僵硬的身躯真实地表现出了他此刻的震惊与无措。


阿朱没在唇瓣间过多停留,一路沿着已经有些风干的泪痕,吻到了白子遇眼角的那颗似曾相识的朱砂痣。


"我爱你。"阿朱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子遇,有我爱你。"


虽然怀中的少年意识迷离,可阿朱是清醒的。

他知晓自己正在做着多么荒唐的事。


其实从前的阿朱,也是懂得知足的。

比如少时在荒夷山上偷来的那一吻,伴随着月光下少年好看的睡脸,就足以让他记了很多年,陪他撑过了无数个难捱的冬天。


可再看如今,阿朱只觉得自己当真是个不知廉耻的贪婪小人。明明一直都清楚地知晓自己身份卑贱,这辈子兴许也不能向心上人道出自己的所有心意。他们之间本就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可他却仍旧怀抱着那一丝可笑的侥幸,想尽方法涉水渡河。


阿朱察觉到自己眼中也正悄悄涌上的液体,他们好似整齐划一的军队,带着一腔孤勇踏上这寸草不生的土地。于是他闭紧了双眼,带着几近决绝的念头,将自己的手,环上了少年盈盈一握的腰。


阿朱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

自己心中这把焚了十二年的火,在这注定不平凡的夜晚,终于将他残存的理智,烧的一干二净。




005


"阿朱,不要走,可以吗?"


少年的脸上还蒙着少许昨夜春潮过后的痕迹,开口的声音也还有些嘶哑。


"阿朱…我…你先不要自责。"


"我…我想,虽然我当下还不能予你回应,但,但至少现在,我的心告诉我,我是不想让你离开的。"


少年有些吞吐的语言悉数落入阿朱耳里,仿佛变成华灯初上时,他曾陪同白子遇观赏过的烟花,五颜六色的绚烂在他心中轰然炸开。


阿朱想过很多种可能,想过被逐出白府重归流浪,想过白子遇失去记忆自己得以苟活,甚至想过白子遇彻底清醒之后愤怒至极,将自己送给他的那把剑,抵在自己脖颈上的场景。


可他唯独是没有想到,自己心爱的少年会拉着自己的衣角,挽留这个伤害了他的自己。


那一瞬间阿朱想了很多,他想起了自己那未曾正式谋面的父母,又想起了大夫人捡自己回来的那个冬天,想起了,同他的少年的第一面。


阿朱不得不承认,自己这本就不太坚定的心在白子遇出口的那一瞬间,其实就已经彻底土崩瓦解。

他本就不舍离开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不舍离开他念念十几年的心上人,只是犯下的错却让他不得不选择用离开来结束着如梦的一夜荒唐。


可如今,他的心上人,却并未像自己想象中那样怪罪自己,甚至正拉着自己的衣角,让自己不要走。


阿朱甚至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006


凤冠霞帔下的新娘被丫鬟扶着下了花轿,一步一步走向自己已侯多时的郎君。


才子佳人,形影成双。

满座皆是喜气洋洋。


人群中唯有阿朱皱起眉头,有些担忧地看向一旁的少年。

白子遇的脸上看不出多少情绪来,他很是平静地看着面前的场景,真就好似旁观一场与自己毫无干系的热闹姻事。

阿朱稍稍放心了些,重新移回了视线。


被大家簇拥着的新人此刻已经进了府门,看热闹的宾客也开始三三两两进入宴席,阿朱跟着众人一同迈开步伐,身子却蓦地一僵。


手心突然传来的温热就像一股电流,须臾间流经四肢百骸,阿朱站在原地,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白子遇,牵起了他的手。


所幸两人今日的装束适宜,这一角离经叛道的春光被遮盖在了宽袖之下。

周围没人注意到异样,神色如常。


唯独阿朱,大脑刹那间,只留下一片空白。


此时距离那疯狂一夜已经过去了整整四个月,在这期间白子遇几乎同他形影不离。


两人有时是在老爷的藏书阁里相依静坐,各自捧着诗书安静地看着。

有时两抹人影又会出现在桃园树下。铺满落花的地面上,两人架起古琴随意唱和。

甚至前些日子,白子遇不知从哪学到了桃花酥的制作方法,变戏法似地捧着卖相不错的成品,向阿朱索要夸奖。

那时笑眯了眼的少年也被沾染上了桃花的香甜,顺着风流进身体,一路甜到了阿朱心里。




阿朱不是没能感受到白子遇对自己早已渐生的别样情愫,也不是没能发现两人之间日趋暧昧的氛围,可奈何李家小姐的存在始终是阿朱心里的一块疤,当初的他是亲眼见到白子遇对她的所爱所思,以至于他从来不敢忽视,这隐隐作痛的过往。


他终究是怕的。

他怕一切仅是白子遇失恋之后的一种寄托,而主动送上去的自己自然成了人选里的最佳。


虽然对于成为寄托,阿朱也是愿意的,可情爱之事,终归还是"两情相悦"最是动人衷肠。


于是阿朱选择等,等到白子遇真的走出阴霾,拥抱自己的那天。


所以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阿朱心中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转瞬而来的便是巨大的狂喜。


倘若此时他们是在白府藏书阁的角落里,阿朱想,自己应当是要吻一吻他心爱的少年的。


可惜此刻他们身处摩肩擦踵的宴会现场,阿朱的想法自然是要落个空。


于是他只好选择紧紧回握了白子遇的手,想要以此来表达自己同样坚定的决心。


沉香碎梦二十载,他的少年,终于。


终于是翩翩而来。




006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

兹闻当朝宰相白震之子白子遇年已弱冠,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恰兵部尚书张郅之女张莺待宇闺中,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与之堪称天设地造。

为成佳人之美,特将张莺许配汝为妻,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


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钦此"


……


噩耗传来之时,阿朱正在藏书阁里,按照先生列好的书单,为白子遇挑选着近日需看的文籍。


满目通红的少年就这么一路跌撞着闯了进来。


阿朱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被少年堵住了唇齿。仿佛失了心智的白子遇有些粗暴地将阿朱抵上了一旁的书架,开始疯狂地索取爱人的唇瓣。

尚未知晓情况的阿朱心里泛起疑惑,可终究选择先认真予以少年人应有的回应。

两抹身影很快交缠在了一起,在这藏书阁的一隅,肆意宣泄着世人不甚理解的爱意。


良久,呼吸粗重的白子遇终于选择结束这一漫长的吻。他将自己从阿朱怀里抽离出来,没再掩饰自己的痛苦神色,缓缓开口。


"皇上赐婚,要我娶礼部尚书之女。"

"阿朱,你带我走吧。"


带我走吧,不要再管着恼人的世俗与浮夸。



可显然,这场私奔最终没能成功。

两人双双被抓了回来。


白老爷气急败坏地看着跪在大堂中央的两人,一时间只觉得气急攻心,呼吸都不太顺畅。


一旁的大夫人早已是泪流满面,对着爱子白子遇,她终究是下不去斥责的口,只好把矛头指向了阿朱。


"阿朱,我从那场大雪里将你带回,还把你留在府中,你才得以安身立命。"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想你索取什么报答。"

"可如今,你,你却是这般回复我的恩情的。"


妇人的眼里此刻充满了悔恨,平日里温和的眼神刹那间变得陌生,阿朱看着,心中升起了难以言说的内疚。


他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一旁老爷的声音又再次响起。


"我生你养你,不是想看着你染上断袖之癖,违抗圣旨,同一个男人私奔的!"


"白子遇你真是天大的胆子!"



"来人,把少爷关进密室,没有我的允许,不能离开。"


"来人,将阿朱送出府门,我们白家,实在是容不下他了。"



007


阿朱终究没能舍得离开白府,即使被一众侍卫强行赶出了府门,他也只是暂在一旁的客栈里住了下来,每日都细细留意着白府的状况。


他走之后的第五天,有人送来了喜庆的婚服。

第十天,陆陆续续有四面八方的贺礼被送来。

第十五天,白府开始张灯结彩,为即将到来的喜事打理布置。


第二十天,便是迎娶之日。


尚未午辰,白子遇身着喜服,接下了花轿。

一时间白府门庭若市。


傍晚时分,有约摸十余人出现在了白府门口。


当日戌时,白府火光滔天。


这火来的突然,仿佛发了疯似的,随风四处乱窜,肆无忌惮地吞噬着一切,漆黑的天空也在火光之中被映成几近的血红色。

原本就热闹不已的白府此刻更是各种声音交织出现,人们痛苦的尖叫声,四处奔走逃窜时的撞击声混着屋梁架椽断裂之声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试图冲进火海里的阿朱被无数看客强行拉住,眼见着白府在他眼下归于焦土,阿朱近乎嘶吼着白子遇的名字,眼泪决堤而出。


……


兵部尚书张郅联动朝中几位大臣起兵造反,反动的火第一把就放在了当朝忠臣宰相白震府上。一夜之间天下大乱,伏兵四起的京城难以安身立命,百姓悉数逃窜,流民随处可见。


唯有阿朱,沉默着在白府门前跪了三天三夜。

期间的那场大雨彻底将每缕火苗湮灭,白府偌大的桃园都被烧的目不忍视。废墟之上来来往往很多人,包括被皇帝塞来察看情况的官员,都对他抛来了狐疑的目光。


第四天,一切归于平静。

终于没人相信焦土之下尚还有苟活的生命,彻底放弃了这座逝去的府邸。


可像是有神明引领,阿朱走了进去。

四周都散发着烧焦之后特有的气味,阿朱皱着眉,面无表情地冲到了他的目的地。


藏书阁里的地下密室。


藏书阁也已经被烧成灰烬,可铁板浇筑的密室入口明显成功抵挡了火焰的侵蚀,阿朱旋开尚还苟活的机关,沿着打开的密道一路向下。


他其实是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而来。

可面前的场景的确没能让他失望。


只见偌大的密室里,白子遇呆坐在床沿,身上的喜服带着被撕扯过的痕迹,原本空洞无神的眼睛听到动静之后终于有了些许流光。他抬起眼皮,瞧见来人时,积压的思念终于断线,站起身子朝阿朱奔来。


待到白子遇撞入怀里,真实的触感才让阿朱真切地相信,他还没有弄丢他的爱人。


这个拥抱两人皆是用尽气力,紧紧箍入怀里的不只有爱人,还有失而复得的狂喜。



007


叛乱持续了三年,山河几近破碎,神州大地满目疮痍。皇帝遣派的神武大将军率领五万大军同叛军交战,硝烟一路从京城飘到了关西。

终于,在第三年末,快马加鞭之下,捷报终于传来。


这时,也是阿朱同白子遇在荒夷山上过的第三年。

当初逃离危机四伏的白府废墟后,两人便一路逃窜到了这里。


荒夷山山如其名,当真是荒无人烟。

直到两人的到来,仿佛才给这山带来了些许烟火气息。


山上的日子虽说自由安适,可条件自然也是比不上京城,一切生存技能都得慢慢掌握起来。两人在山间修筑了一间遮风避雨的草屋,屋舍后还开辟了几亩大的菜园,一旁还有两人亲手栽种的桃花树,这第三年恰是始花始果之际。就连当初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白子遇,如今也已经能够在田地之间里游刃有余,甚至偶尔还能同阿朱一起在山间猎些野味,改善伙食。

天气好的时候,两人还会下山,到附近的集市上逛上几转,顺便采购些生活必需的物件儿。


前半生里所有爱恨统统随着时间玄藏在了心中深渊,大起大落的故事终究成了话本里的烂俗桥段。

当两人的思绪都只归于山间那处简单的草屋,岁月早已变成悠长的缠绵。



可是静好的岁月终究是被划破长空的那一抹箭矢戛然而止。


叛党余孽杀来之时,两人正结束了半日的采购,正沿着山路执手说笑着回家。


身后有人疾跑的声音太过于明显,在这平日人迹罕至的山间自然显得格外诡异。阿朱警惕地回过头,便看到三四个黑衣人,在葱绿的树林里无比扎眼。


两人当即猜到了事由,因身上没有防身兵械,一时间心中皆是警铃大作,原本平缓的步伐立刻加快,阿朱几乎是推搡着白子遇向前跑去,大脑凭着惯性做出反应,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白子遇。


仅是片刻后,那只带着毒素的箭矢便毫不意外地射入了阿朱背脊。


矢口刺破体肤的那一瞬间,阿朱想了很多。


一生过往如同浮烟历目而过,那些有着白子遇的画面在大片灰色记忆里特别地泛着迷人的斑斓。

回光返照时的画面大抵都很真实,早已无力的阿朱甚至都有些虚无地伸了伸手,想要吉光片羽地抓住那么一缕。


可奈何身体失重,昏黑之间他只觉得脚下一软,就那么直直地倒了下去。

一旁的白子遇发出了一声痛苦的低吼,同时跪坐下来,将爱人揽入怀中。


"阿朱你再坚持一下。"

"阿朱我们就要到家了。"

"阿朱你不要闭眼好不好。"

"阿朱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阿朱,阿朱,我爱你,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白子遇眼角迸发的泪水顺着此时已经有些狰狞的面颊流了下来,无助而痛苦的目光落在了怀中爱人愈发苍白的脸上,白子遇用手轻轻擦去爱人嘴角泄出的鲜血,囫囵之间几乎是凭着本能在说着他自己也不知晓为何的话语。


"对不起。"


阿朱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可是他真的太累了,累到撕扯着嗓子,最终也只能吐出这无力的三个字。


对不起,不能再保护你了。

对不起,要留下你一个人了。

对不起,我要先走了。


感受到白子遇突然落在自己唇上的亲吻,阿朱终于闭上眼睛。


周遭万物,只在一瞬,通通归于寂静。

从此以后,他与这起伏世间,便再也没了干系。




008


灵魂尚有最后一丝意识时,阿朱想了想自己的这一辈子。


他的这辈子哭过也笑过,失去过也得到过。


八岁以前的流浪经历让他不知挨过多少白眼,看过多少人情冷淡。

无数个风餐露宿的夜晚他蜷缩在角落里伴着夜色入眠,醒来之后,再用坚韧的毅力捱过下一个饥饿的白天。


苦吗,苦。

苦上心头,苦不堪言。

可那时没有避风港的他,也只能打碎了牙,默默往肚里咽。


这辈子万般皆苦,但幸好,他遇到了他的少年。

白子遇,就是他荒瘠人生中,那唯一的甜。


他对这抹甜有着太过病态的留恋,以至于到了黄泉路上,阿朱想,自己也断然不愿喝下那碗孟婆汤的。


他舍不得。


往后的生生世世,他想,他还是要来寻,他的甜。



009


白子遇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梦。


当他挂着风干的泪痕从床上坐起时,阳光仍旧会通过一旁的窗口洋洋洒洒落满里屋,门前的青苔也尚未褪去颜色,草屋后的菜园里也还会有着不少挂果,而那个同他一起栽种灌溉的男人,也未曾被黄泉之下的阴差带走。


他还是会比自己早些醒来,做好晨羹,捧着诗书,静坐在床前,等着自己睁开惺忪的睡眼。


可惜,这不是梦。


冰冷的墓碑就被立在草屋一旁的空地,耸起的黄土堆之下就放着阿朱已经冰凉的身体。

而石板墓碑上是白子遇耗费几天刻好的字迹。


悼 吾爱阿朱

–––白子遇



010


这一年的冬天不知为何,格外严寒。

荒夷山上下了场十年难遇的大雪,满山银装素裹,世界都仿佛只剩下这最为纯洁的一种颜色。


而山上那间草屋里的男人终究是老了。


本就羸弱的身子在这般寒冷的天气里变得愈发懈怠。终于,在一个有阳光落进里屋的清晨,白子遇永远闭上了双眼。


那已经变得又老又皱的脸终于被永久定格,伴随着过往一生,同世界说了再见。


从此以后,日月不再颠覆,山河不再落幕,人间这遭皆归尘土。



其实白子遇是笑着离开的。


因为大雪满山。

他的阿朱,来接他了。


【全文终】




–––

【一个掉落】


"不知怎的,我第一眼见到你这眼角朱砂,就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就好像,上辈子在哪见过一般。"


阿朱用手亲抚着白子遇的脸,拇指在其右眼眼角轻轻摩挲着,一边开口说道。


"哥哥,你也信前世今生今生之说吗?"

白子遇笑着看着他。


"信,我信与你的,生生世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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